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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学记——何方口述片段之十五

丁邢 丁东小群
2024-07-27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我从四、五岁起,就挖野菜给牲畜割草,没完没了地劳动。劳动强度虽然不重,却没时间玩耍。所以,我的童年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。

到了六、七岁,我就开始跟着大人割麦子了。我们那儿是蹲着割麦子,累得不行。大人割四垅,小孩先割一垅。他们在前后割,把我夹在中间,不断地催着快干,说割慢了,镰刀就要够着你的屁股了。大人割得飞快,把我拉下来,特难看。我人虽然小,也有自尊心,就拼命地赶。文革期间,我在干校,割麦子割稻子又快又干净,随收随捆好这都是从小学会的。夏收时天气很热,麦地里和麦场上没有一颗树没有地方乘凉,一晒就是整个夏收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想法子逃避劳动。有一天,我不想下地,用筛子往身上一扣,就趴在床底下睡觉了。全家人紧张极了,使劲地喊我。我迷迷糊糊地知道有人叫,装作没听见,继续睡。大家说,是不是叫狼吃了?后来还是在床底下找到我了。

一年的庄稼活没有完的时候。麦子收完,松懈不了几天,又得秋种了。没庄稼活的时候,得去割草。割草也很累。父亲很厉害。割草割少了,他就问:你今天干什么去了?我就把草抖得很松,从外面看筐子高高的,里头并不瓷实。到了秋收,又紧张起来。一会儿摘棉桃,一会儿掰苞米,一会儿摘黄豆。黄豆熟了以后连根全拔,干这类活儿,经常把手扎破。

冬闲时,我们家活还是多。我们家有猪,有牛,还有马。侍弄牲口相当费劲。要铡草,要喂食。马、骡这些大牲口要吃黄豆、苞米什么的。牛要吃麸子。牲口在圈里拉屎拉尿,踩得稀赃,必须及时垫上干土。先把土从地里运来,晒干,圈里脏了就撒进去。起圈也相当不易。在我们家,牲口是圈在一起的。牛吃饱了要卧,马什么时候也不卧。起圈时得把牛和马牵出来,牵的时候得防着马踢我。连粪尿带土的圈肥,每次去起,总能起出一两尺厚。起出后用车推出去沤上,就成了农家肥。干这些活都有我的份儿。

我小的时候吃穿都很差。吃,只有过年好些。从初一到初五,可以连着吃包子和饺子。我很少穿新衣服新鞋,全都是捡哥哥的旧衣服。因为老是穿不合脚的鞋,我的脚趾头从小就挤得互相摞着。现在回想起童年生活,仍然感到辛酸。

民国十八年,就是1929年,西北遇到大旱灾,关中地区有一两年没下雨。老百姓把能吃的树皮都扒光了。野菜也吃完了。老百姓急得向天祈雨。当年祈雨的情景,还历历在目。我见到过一个“神汉”,一丈多长的铁条穿过他的两边腮帮,上面挂着黄裱什么的,由两个人从两旁托着,护送到关老爷庙求雨。

我生平两次挨饿。第一次就是小时候遇上的这次饥荒,我们家存有粮食,但父亲不让动,每天只拿出来一点点给大家吃。全家主要靠吃野菜。母亲成天领着姐姐和我挖野菜。我那时已经七岁,成了重要劳力。我们连牲口吃的苜蓿根也挖回来煮给全家吃。还有一种野菜,叫刺刺蓬,怎么煮也煮不烂,吃的时候喀嚓喀嚓响,难吃极了,真没法把它咽下去,现在想起来,还有些反胃。榆树叶和榆树皮黏黏糊糊的,还稍微好吃一点。那个时候真是饿得不行啊!

灾荒后接着闹瘟疫。我们全家六口人,病倒了三口:母亲、我、妹妹。我们三个染上霍乱,上吐下泻,不能住在炕上,铺个席子,睡在挨近大门的地上,后来连席子都不铺了。我又吐又泻,躺着不能动,几个星期下来,人都脱了形,还能吃一点东西。父亲明知城里有名医,就是不给请。村里别的人家,也没有求医的。不看病,完全靠命了。老百姓用了个偏方:在地里挖个坑,把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倒进坑里,趁着水还没渗完,把水舀出来给我喝。那个土腥味呀!母亲和我挣扎过来了,妹妹死了。病后我又瘫痪了半年,只能勉勉强强地挪动身子。在这种情况下,父亲还是给我派了活。我们家种了两亩西瓜,他就要我和外婆一块儿去地里看西瓜。父亲没给我和母亲看病,却许过一个愿,说要是全家平安躲过瘟疫,就给神献一台戏他那么节约,由于迷信,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,最后才把这件事情给办了。这已经是三四个月以后了。我的病好了,西瓜也卖完了,又到了冬闲时候。他请了个最便宜的戏班子只安排唱一天两夜,这样可以省掉一些花销。戏班子的班主姓袁,由两三个人组成,白天木偶晚上皮影,演出水平很低。老百姓嘲笑说:“马太的包子袁家的戏,不吃不看不生气”。一天演的是韩相子拜寿。屏幕上皮影表演很单调,老百姓主要是听听唱词。演员在底下唱一句,就牵动屏幕上韩相子母亲的头点一下。我到现在还能背几句戏文。

本来,我是没资格上学的。父亲生我哥哥时已经三十多岁了。生了个男孩,非常爱护,从小就供他上学。我是第二个儿子。到了我,他就不打算让我上学了。原因一是供不起,二是家里还得有人劳动。那时村子里没什么人念书。人们认为念了书也不会有出息。我的一个叔父念了好些年书,连个秀才也没中,村里人认为是白念了,种地反而变成了外行,还不如不念书呢。

但我后来还是上了学,只不过上得晚,已经八九岁。一个偶然的事件促成了我一生的转折。父亲一个大字不识。他常常赶集买农具。有一次,他去买牛,就上了大当。那时候买卖牲口要纳税。从清朝到民国,买卖牲畜要纳税。一头好牛顶多值十来个大洋,一匹马就得好几十了。马税起码是牛税的两倍。父亲买了一头牛,可人家给开了马票。税务所一问,他说买的是牛,人家说你的票是马票。我父亲回来一直声叹气说不认识字不行啊。这才让我去念两年书。他的目的是,让我念个三、五年书,认识字以后,他积一点钱,在街上开个买卖铺,叫我在那儿掌管。到时候他赶集上街就有个落脚地可以在铺子里的板凳上那么一坐,抽上一袋水烟,时不时地还可以买点好的吃。他这才下决心让我上学。

上私塾也挺艰辛。老师鼓励小孩儿上学,教学生背诗:“天子逞英豪,文章教儿曹。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。不识字的老百姓泼冷水,认为读书没什么指望,也编了一首打油诗:“天冷地冻世人闲,念书娃儿实可怜。写字冻了笔墨砚,何日才得中状元。” 有人宁愿干活也不愿意念私塾。我不能用全部时间读书。农忙时还是劳动,平时晚上也还得干活。

我们村里连个私塾都没有,得到村外去上学。私塾设在有空闲房子、自家也有子弟要上学的大户人家。我上的私塾在南边二里地的小寨,赵姓人家后在村西边一里地的车里庄,陈姓人家。陈家有间大房,摆得下十几张小桌。有个孩子叫陈克让,要上学。后来陈克让和我一起参加了革命。我们村里上私塾的小孩儿,去的路上要穿过庄稼地。为了防狼,大伙儿必须手拿三节棒,排着队走。三节棒是十八般武器里的一种,由铁链连着,拿起来一摇就响。老百姓有句顺口溜,说是:“狗怕摸,狼怕梭,狐狸怕的扁担戳。” 遇到狼,拿着三节棒这么一抖,会把它吓跑的。我们那儿是平川,南边是骊山。春天草长到一两尺高的时候,庄稼也长了起来,狼群就下山了。庄稼一收,它们又跑回山里面去了。所以我上私塾的时候,就开始准备和狼奋斗。狼有单个来的、也有成群来的,真吃小孩。我亲眼看见一起割草的同伴叫狼抓了去,最后吃的只剩下了两条腿。所以,在割草的时候,小孩儿们一听说“狼来了”,大家拔腿就跑。我们家雇的那个半拉子劳力瘪蛋,就被狼抓破了脸。

我是从1931年开始上学,在私塾里磨蹭了两年半。私塾的老师,我叫他前头爷,因为他住在我祖父所分得的上房前头。他是从小念书却连秀才也没考上的叔伯爷爷。上私塾的规矩是,过去念过的书,都得带上。有的学生已经上了几年学,书一带一大摞。我刚上学,只带上薄薄的几本。那个时候,不管你懂不懂,每天早上都得到老师面前,把念过的书往那儿一放,先作个揖,转过身子来背,老师翻到哪本哪页提个头叫你背,你就得接下去背,老是背不出,就要挨打。

我的年龄毕竟比较大,学得快一些,成绩还可以。念了一年私塾,学了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、《弟子规》等,度过了识字发蒙阶段。第二年就念《四书》了。我开讲比较早。有人读了两三年还不能开讲。我开讲时从《孟子》讲起,因为《孟子》里讲故事,容易明白些。《论语》理论多,故事少,比较难懂。我背书比较快。到现在还可以把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论语》一篇一篇地往下背。老师对我挺好,因为叫我背两页,我可以背三页,而且背得利索。所以对我稍微优待一些,我也不太惧怕老师。旧书的课本天地印得很宽,每页上都写有一首诗。不要求学生一定去念,可是我也把它们念过。我还有课外读物,就是所能找到的戏本。中国的私塾教育有个过渡期。它的课本已经有些新的知识,如地理自然科学常识什么的。地理的第一课就是:“地圆如球,故名地球若分之,则成东西两半东曰东半球,西曰西半球之地,则在东半球焉。

我的念书成绩使我父亲改变了观念让我把书继续念下去。一方面,老师不断地夸奖。另一方面有一次我看了一眼别人家门上贴的对联,当即就背下来,回来讲给人听,村里人纷纷称奇。这时,父亲对我的目标也提高了,希望把我培养成小学教员。那时的小学教员穿件阴丹士林布长袍,可神气了。

1934年前后,我十二、三岁,我们那里闹起了土匪。当时把土匪叫刀客。土匪一般是找富有人家抢东西或绑票。绑票专抓男孩。为了防土匪,就要搞团练。实际上是由一批年纪较轻的人组成的志愿性组织,成天练刀枪不入的功。他们把烧成灰的符喝下去或者把画了符的纸嚼烂,练鬼头刀,练神通。只要喝下符,鼓起肚子,喊声“啊!”刀还真砍不进去。我就多次参观过。由于我们家在村里算是富裕的,就成为土匪的目标。搞团练,我家就得出人出钱参加。那时父亲的年纪已经大了。哥哥和我年纪小,当不了团练,还是土匪绑票的对象。如果被抓的话,得拿好几石粮食或几十块大洋去赎呢!于是就派我家的长工秃娃哥去练功。后来我们家没有被抢,多亏了他。有一次土匪来了,秃娃哥在墙头一站,喊着一些人的名字叫出来抓,把土匪给吓跑了。父亲决定把我和哥哥寄养到城里保护起来,以防留在乡下被土匪抓走。于是,母亲就带我们两人进了城,住在亲戚张韶九家里。

住到城里,念书就只能上新式小学了。我上了全县的最高学府书院门小学。上小学也没办什么手续,就是谈谈话,了解一下文化程度。一个亲戚赵秉文,在学校里当教务主任。根据谈话的结果,就把我和哥哥都安排到三年级。插班,多少还要考一下试。对新学,我是没办法考的,就叫我做了一篇作文。我用文言写了一篇,是讲怎样学习的,这让老师大吃一惊,就让我插了班。由于新的课程国文、自然、公民、美术、音乐等等以前都没学过,一开始还真跟不上。经过一个学期的努力补习,不但很快跟上了学习成绩还在全班名列前茅,老师们就对我另眼相了。不到一年,我算算术已经可以和老师比赛,老师还没有我算得快呢。老师,亲戚就经常在我父亲面前吹我。所以等到乡下匪情缓和下来,父亲要我和哥哥离开县城回家时,学校就劝他让我留下继续上学。哥哥在小学里学得不怎么样。结果父亲就同意留我上学,把哥哥带回去务农了。母亲和哥哥一走,退掉了租的房子,我就只能住校了。

那时的小学,功课虽然不多,但内容扎实,学了能记一辈子。例如学地理就有口诀歌,可以从世界唱到中国,什么“五洲高岳惟吾亚细亚乌拉尔、地中海,西界欧罗巴”学中国历史也是:“唐虞夏商周,秦汉晋隋唐,宋元明清,中华民国。”清朝的帝制,是“顺康雍乾嘉,道咸同光宣”。小孩儿们道理一下说不清,可记这些倒还容易。

我上学终究年龄大了些,从小劳动,不会运动、游戏。到了四、五年级,越来越感到学校的功课太少,又简单,不够念,就开始读起课外读物,特别是章回小说。张韶九的哥哥买一堆小说回来。我就经常借来看。等到放暑假,就向钱的同学借一厚摞书回家,关起门来看。父母亲不识字也有好处。他们不知道我看的是什么书,有用没用,还以为是学校规定。对我不贪玩,只知关门读书,还很满意,也不派我的劳动了。哥哥自知学的不好,对我也不闻不问。这就给我个读杂书的好机会。什么《封神演义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、《西汉演义》、《隋唐演义》呀,更不用说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了。还有些现在少见的小说弹词,像《薛仁贵征东》、《薛丁山征西》、《罗通扫北》、《狄青征南》、《瓦岗寨》、《夜打登州》、《粉妆楼》等等,一路看下来,中国的章回小说,凡能找到的都看了。高小,才开始接触新文化,看一些新小说、剧本,如蒋光慈的《少年飘泊者》、《鸭绿江上》、田汉的《回春之曲》,鲁迅的《呐喊》、《彷徨》等等。也开始看报纸杂志,对时事感兴趣了。

我小学毕业那一年,发生了西安事变。尽管临潼地方小,道路差,没电,蒋介石还是不愿意住在西安,而是住到临潼来了。他们用汽车拉了一部电机,给他发电。他常常从临潼到西安去开会。开完了会,他一定回临潼来住。他和宋美龄来临潼,还要组织学生列队欢迎。我就有几次见到过蒋介石、宋美龄、邵力子、蒋鼎文等人。印象很深的是,蒋介石和宋美龄都穿着没有袖子的斗篷。

蒋介石来临潼之前,很多东北军已经驻扎在那儿。我们是小学生,搞救亡运动,和东北军混很熟。我们有时候到东北军队伍里面去唱歌、演戏。我在放下你的鞭子 里还过女角。我们唱《松花江上》,特别是唱到“九一八,九一八,在那个悲惨的时候……”,不少官兵感动得哭了。所以东北军对我们特别友好。一个东北军的团长还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叫去吃饭。其实,我们也不怎么懂东北军的情况,只是知道日本人占了他们的家乡,并且还向华北打过来,中国快要灭亡了,所以要救亡。我救亡的思想就是从小学开始的。

那个时候,对蒋介石,认为他是领袖,要领导我们抗日,对他是抱有希望的。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,国民党政府号召全国人民捐钱买飞机准备抗日,我也捐了几毛钱。虽然我那时很穷,还是跟着拿了一把钱,让他们去买飞机了

发生西安事变是在一天半夜。突然间枪声大作,我正在睡觉,还以为是什么人办喜事呢。以前也没听见过机关枪响,噼里啪啦的,以为是放鞭炮。早上一起来,我想出去看看于是就往南门跑,但是南门已经被东北军把守,不让出去了。我知道出事了,就回到了住处。早饭后,形势放松,人们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了。我们一些同学就到华清池去看,这才听说了一些情况。说东北军嫌蒋介石不抗日,不让他们打回老家去,要抓他。可华清池周围驻有保卫蒋介石的宪兵团。据说这些宪兵坚决抵抗东北军,还打电报南京,要那里立即派一架飞机,接蒋介石走,他们保证抵抗到底天亮后,南京的飞机还真的来了,降落在从西安到临潼的公路上。但这时,蒋介石已经被东北军抓走了。飞机落下来后,老百姓就上来抢。人也不知道发了什么事,有人为了发财,轱轳也卸,什么都抢。还拿斧子砍,突然机关枪响起来了。老百姓又吓跑了。

东北军把蒋介石抓过去以后就不管了。这时临潼已经乱七八糟的,没人管了。我们亲眼看到,在华清池附近,宪兵死了不少。那些人真的很厉害,确确实实是忠诚的,坚决抵抗,要把国民党保下来。他们被俘虏了一部分,被拉到一个场子里。在一个戏台前,就有好几十人。这时,老百姓还在继续抢。有的把他们的鞋脱了,因为他们穿的靴子都挺高级的。有的抢衣服。有的还把他们的金牙给撬了下来。

过了两天,国民党就打了过来。他们挖战壕,一直挖到我们村子里的麦地。村里的人把我当成人才,求我去办交涉。我就去找当官的,大概是个营长吧。我说,仗打不打还不一定,先把老百姓的麦地给破坏了,要注意呢。这个官颇有文化,讲道理。他表示同情,说老百姓种地不容易,在地里挖战壕会影响明年麦收。结果战壕不挖了。村里认为我立了一大功。

西安事变时,我还没有离开小学。日本人侵略我们,使我们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激发起来。在这之前,老百姓不知道东北在哪儿。那时还听到了我们是弱小民族的说法。这个说法不知是谁发明的。本来没想到我们是弱小民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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